无渡闭了闭眼,道:“拘鬼召灵术,你还记得吧?这术法的本质是二者之间产生羁绊,紧密相连。不过,你所见的拘鬼召灵术只是第一重,它仅仅维系于一世,倘若二者之中任何一个人死亡、度化,则契约失效。”
“它还有第二重?”百里决明凝眉。
“有。”百里小叽接话,“譬如你阿母鬼域里的食物,吃下就相当于签订契约,羁绊在你阿母和食用食物者之间达成。这种羁绊作用于魂魄和魂魄之间,所以倘若羁绊不消除,无论桑桑去到哪里,投了多少次胎,你阿母都能找到他。”
百里决明好像明白了,“你的意思是,拘鬼召灵术,也可以变成魂魄与魂魄之间的羁绊?”
“可以,只要你愿意。”无渡摸摸百里决明的发顶,“不要急着决定,这么做的代价很大。一旦你将咒契转变成魂契,你将永生永世是寻微的影子。他可以往生、转世,你不可以,你终生得不到超度。”
“不过,这也是你唯一的生机。”百里小叽语调低沉,“你超度你阿母,灵力溃败,魂飞魄散。魂契让你和寻微之间有冥冥之中的羁绊,那羁绊会把你破碎的魂魄拉回寻微的影子里,你将有时间重新修炼,重组神智。灵儿,现下你要决定,你是要真正的死亡,还是陪伴在寻微左右,永生永世不得超生?”
鬼魂们道:“如果你决定好了,我们就告诉你,将咒契转变成魂契的办法。”
“可我和寻微的咒契已经解了,之前在十八狱盗莲心的时候就解了。”百里决明说。
“傻孩子,”百里小叽言语里颇有无奈的况味,“看看你的后腰,那么大一个咒契。你之前在白塔烧光衣裳清剿邪怪的时候,它可是显眼得很。”
百里决明:“……”
他意识到,他又被寻微那个臭小子给骗了。
“你要想好,一旦结了魂契,就连九死厄也斩不断这羁绊,你再也达不成死亡的夙愿。你将以鬼怪的身份存于世间千年万年,你将目睹你的亲友挚爱接连死去,即便是寻微也是如此。你要迎他生,送他死,他每次转世,都将把你忘得一干二净。”无渡看着他,满目哀意,“你将孤身一人,忍耐漫长岁月,永无尽头。”
百里决明低下头,水波里依然荡漾着寻微的笑靥,胭脂水色,举世独有。
纯阴之体,注定苦厄载途。他怎么忍心看寻微被别人践踏?
就是有点儿丢脸,他刚说和寻微恩断义绝,现在又要巴巴地去做人家的影子。
罢了,反正那臭小子不知道。
他无声地笑了笑,“我想好了,我保护他,永生永世。”
魂飞魄散之后,再次集聚神智,他便发现自己已成为了寻微的影子。他日日待在寻微身后,看他种花种树,打坐修炼。寻微时不时望着忍冬发呆,静静落泪,他心疼,却无法伸出手为寻微拭泪。说好了不哭的,他默默地想,在天之灵的他心疼呐。幸好这小子争气,修成了大宗师,寿数远胜凡人。他早先还不住地思虑,若寻微转世他还没有重聚灵力,该如何是好?于是他静静地陪在寻微身边,两百年的日出日落,两百年的春夏秋冬。
往后,两百年会变成三百年,三百年会变成五百年。时光飞逝犹若白鸟,扑剌剌扇着翅子迢遥远去。把秦铁牛留在抱尘山看门,他和寻微一起游山玩水,撑着乌篷船,漂入秦淮河,用竹竿去戳水里的夕阳。回玛桑探望,那里已经有了人烟,山沟沟里不少村落。一路西去,还听到不少白发女剑神的传说,说她浑身飒沓剑光,剑惊鬼神,来去如飞。可惜喻听秋那个丫头神出鬼没,不知道在哪座山头修行,他们一直没碰见。北地荒土也有许多城镇了,和柔艳的江左一点儿也不一样,牛羊遍地走,屎蛋子拉得满地都是。谢寻微不肯走路,要百里决明背。
时不时回抱尘山,时不时游山玩水。直到谢寻微有了白发,他们才像一对老夫妻那样每天种种菜,浇浇花,养两三只猫儿狗儿,逗弄檐下的小鹦鹉。谢寻微的功体渐渐衰落,风法也难以维持不变的容颜。他终于走不动道儿,需要百里决明抱进抱出,五感也衰退,最后竟至目盲。当一年到了冬至,谢寻微也到了人生的暮年。
“还不告诉我真相么?”他倚在百里决明肩头,问,“当年在西难陀,除了超度阿母,治我针疾,你还问了什么?”
“还没放弃呢?”百里决明搂住他瘦硬的肩头,“你睡一觉,等你醒了,我就告诉你。”
“说好了,不骗人。”谢寻微轻轻道。
“不骗人。”百里决明保证。
谢寻微合上眼,雪落了满头,分不清是他的白发,还是雪的颜色。百里决明亲吻他的额心,听见他的呼吸渐渐微弱,直到再也没有热气从他身上散出。百里决明把他抱进屋,他轻飘飘躺在怀里,没有分量。真悲伤啊,百里决明想,难怪无渡最后看他的眼神那么悲哀。
他抱紧无声无息的寻微,呜咽道:“你要快点回来,寻微,师尊好孤单。”
六瓣莲心回到他的躯体,他不必倚靠冰蝉玉维持肉身不败。不知过了多久,空气中似有无形的弦振动,他踏上了寻找寻微转世的路途,顺着那冥冥之中的感应,来到一个即将临盆的产妇门前。
一个拥有四阴八字的小孩儿,稍微有点儿常识的人家都不会把他留下来。让他死去,是他最好的命运。果然,他听见男人女人的哀哭。母亲跪在炕上,求老爷把孩子留下。老爷痛哭流涕,高高把嚎啕大哭的小孩儿举起,“我们护不住这孩子啊!”
门板忽然砰地一声打开,风雪席卷进门,一个高挑的黑影倚着门柱站着。
黑影抬头,露出尖尖的小虎牙。
“那个娃娃,我要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