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晏老师家回来我一夜没睡着。他说得对,只问结果不论过程,谁对你负责,你就对谁负责。这话听去有点有奶就是娘的意思,完全不合我做人的原则。可要吃奶是人的生存本能,谁还敢说自己不吃那口奶吗?首先是生存,然后才是生命。在还被生存问题困扰着就去谈生命,那太奢侈了,那是圣人的选择。我是凡人,我有欲望,我有一大堆问题要解决。无欲则刚,我刚了这么多年,落到了如此地步,而且,我的牺牲意义何在?想到这点更使我沮丧以至绝望。我必须紧急启动奋起直追。几乎每一个有了进步机会的人都知道自己的机会是谁给的,自己的根本在哪里,是谁在对自己负责,而且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机会。公事公办的时代已经过去了,个人化的时代改变了权力的存在方式。于是人们知道自己应该感谢谁报答谁,他们口里说感谢组织培养,心里却洞若观火地知道应该感谢谁报答谁。由于利益过于巨大,那些有权签发任免书的人就成了神人,他们的神圣感是由手中权力决定的,但他们却误认为是自己的智慧高人一筹。周围的人不断加强着他们对自己的这种误解。在卫生厅大院里,除了到马厅长那里去争取资源,就没有第二种选择。马厅长就是组织,组织就是马厅长,去年贺书记退休以后更是如此。
天蒙蒙亮董柳就起来了,准备搭车去上班。她两头不见天地跑了几年,还要永远跑下去,人生的几分之一就消耗在路上了。谁叫我比丁小槐还不如呢?我睁了眼躺在床上,想着要想出一条妙计,出奇制胜,可想不出来。能说的话已经被说完了,能做的事也被做完了。董柳在洗脸,我爬起来给她炒剩饭。我先端了尿盆去倒,走到水房才发现尿已经冻住了,倒不出来,就端了回来,倒了一点开水进去,一股尿骚味随着热气冲了上来。董柳在梳头,瞥一眼说:“是人过的日子不是呢?”那边的套房都有暖气,我们没有,行政科的人不会想到住筒子楼的人也怕冷。世界上的利益就是这样分配的,你没有办法。我端着尿盆又到水房去,心里想着爱情就是不能结婚,一结婚就太过熟悉,没了神秘感和想象空间,连半夜起来撒尿,听着声音就想着那尿的粗细和状态,还有什么诗意什么情绪。倒了尿回来,董柳望我一眼,我自己觉得气短,不由自主地把脖子缩了一下。男人做到这个份上,还不如把头扎到尿盆里浸死算了。自从一波出事以后,我就不再在家中进行自尊心保卫战了。要展开保卫战,得到外面去冲锋陷阵。外面的问题解决了,家中的问题自然平息。为了赢得自尊,我首先必须放弃自尊,以柔若无骨的姿态进入那个弯曲的空间,经过了这么多年我才明白了这个道理。人就像海洋中的软体动物,寄生在螺壳中,久而久之就长成了海螺的形状。
上午九点钟,我对尹玉娥说:“有点小事。”就离开了。我先到隔壁化工厅去看了看,楼上楼下跑了个遍,把各种宣传栏仔细看了,没有找到什么灵感。又到农业厅教育厅看了,想找一个人聊一聊,又没有熟人。路过公安厅想进去看看,大门口站着两个警卫。我看那些没穿警服的人出出进进,并没人拦住他们问什么,就越过马路往里面走。到门口心有点虚,斜着瞟了警卫一眼,就被拦住了:“你找谁?”我心里直跳,好像自己是来干什么坏事的,说:“我……我找……”另一个走了过来说:“哪个单位的?”我说:“进去看看嘛。”他马上沉下脸说:“问你哪个单位的,听不懂?”我掏出工作证,他看了说:“看看到马路上看看去!”我转身就走,心里在骂自己。“你不做贼怎么也像个贼样?太没有素质了,一眼就被别人看了个透,这怎么能够进步?”过了马路看见警察换了岗,就在心里对自己赌了个咒:“这一次老子又进去,如果再缩手缩脚,就证明老子一点素质都没有,老子这一世人就算了,放弃了,专心专意培养一波,长大了给老子争一口气。”这时没人拿武器逼着我,可比有人逼我压力还大。我又过了马路,心跳着,却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目不斜视地走了进去。转了弯我举起胳膊做了V字的造型,又把两手的食指中指分开,做出两个小V字,庆贺自己的胜利。我希望这种胜利具有一种象征的意义,嘴中喃喃着:“别小看了老子,老子还是有点素质的吧。”
我这么在冷风中跑了几天,没有找到什么灵感。想一想卫生厅这几年政绩也实在不错,下面的医院该二甲的二甲了,该三甲的三甲了,新的门诊大楼住院大楼也盖了那么多,马厅长的确不简单。那些大楼,就像一幢幢纪念碑,再过几十年也得承认这都是在马厅长马垂章同志手中建起来的。心中又盘算着今年春节时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也要去拜一次年,到时候说不出几句有力量的话来,岂不浪费一次机会?下一次机会还不知到哪里去寻找。想想过年不到一个月了,心里又急得发疼。又咬牙切齿地恨着那些人,他们把该想的事都想尽了,也不给后面的人留个缝儿,让我也钻一钻。不去细想不知道,细想了才知道事情真不那么简单。这天晚上我去找晏老师,刚走到二楼丁小槐下来了,我马上转了身子往上走。丁小槐说:“咦,你找谁?”我说:“董柳在你家吗?”我想也没想居然随口就这么转了一个弯,我自己都感到惊异。他说:“不在。”我跟他一起下楼,一边说:“吃过晚饭就带一波出去了,我以为她带儿子找强强玩呢,一波就是喜欢跟你家强强玩。”我见鬼讲鬼话讲得像这么回事,连自己都没想到,我还是有点素质的吧。他说:“没来,没来。”我拍着自己的头说:“哪里去了!又冷又黑到哪里去了嘛!”往家里方向走去,看见丁小槐出了大院,又转了回来,在门口敲了两下,再两下,晏老师把门开了。我把这几天的情况给他讲了,叹气说:“事情真的不简单呢,拿放大镜都找不出一条缝来,让我也钻一钻。”他说:“简单了还等你来献计献策,别人的脖子上也不是结的葫芦瓜。”讨论了好久,还是找不到一个恰当的切入口。我想到尹玉娥因丈夫当计财处副处长很多年了还不见新的动静,经常拐弯抹角说些怪话,是不是可以拿她开刀?想讲出来又怕晏老师看小了我,一开始就把同办公室的人给卖了,也实在太那个了。可是不卖别人自己哪里会有机会?急了就不管那么多了。犹豫着终于放弃了这个念头。我说:“化工厅是扭亏为盈,煤炭厅是安全生产,公安厅是降低发案率,都有具体的指标。如今数字时代是数字说话,卫生厅几大数字都摆在那里,再也想不出什么新花招来。”他说:“慢慢想想,实在不行了我给你提供几发炮弹,拿着可以轰倒几个人。”想不到他也走到这条思路上来了。我说:“万不得已再说。”出门时他把门打开一条缝,探头看看,对我努一努嘴。我嗖的一下就闪了出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