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慎出京时,多年同窗好友都来相送,就连久不露面的李越,也来到长亭中。这也是杨廷和被夺职出京后,他们第一次见面。这两个同龄同年的好友,在看到对方时,却感觉无比陌生。
到头来,竟是杨慎先开口。他目露怀念之色:“我还记得,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。”
“彼其之子,美如英。美如英,殊异乎公行。”他吟诵着诗经中的名篇,目不转睛地看向月池,“或许不是‘殊异乎公行’,而是我从头到尾都没看清过你。”
月池也想起当年,她夸赞杨廷和父子乃“蓝田生玉,真不虚也”,可没想到二十多年后,这两块美玉都被她接连撵出权力的中心。他们看着很痛苦,很难过,那是信念被击溃的悲哀,没人比她更明了这种痛楚。可她就这么静静看着他,心中却无任何波澜。
她只是说:“人都是会变的。变下去,总比一潭死水要好。”
杨慎不置可否:“我会到民间去看着你种下的根生长发芽,再来尝尝所结之果,究竟是苦还是甜。”
“好啊。”月池真心实意道,“要是那时,我已经不在了,你就在祭奠时告诉我吧。”
杨慎一愣,他道:“一言为定。”
伴随着杨廷和、刘健的告老还乡,杨慎等人的主动请辞外放,这场声势浩大的文官反抗之行,终于以失败而告终。
杨玉、刘瑾等人闻讯皆是感慨万千。有皇权为有力支撑,哪怕是根鸡毛,都能用来做令箭。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,仅用政策调控,就能将险些撕裂帝国的政治风暴消弭于无形,不得不说是超世之才。
张允道:“人家这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,这种办法都能想得出来?怪不得皇爷这么多年都情有独钟,要换做是我……”
杨玉嘲讽道:“想得倒美,凭你也配?”
张允:“……”
眼见他还要争辩,杨玉摆摆手道:“少得意忘形了,事情还没有结束呢。”
张允有些紧张:“怎么说?”
杨玉压低声音:“别忘了,大洋洲的事……”与佛朗机人通商,总感觉是与虎谋皮,不得长久。
张允却很是坦然:“这有什么。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。”
他看向摩诃园的方向:“一个不行,不还有另一个补上吗?要是他们俩都不成,那咱们不是更没能为了。”
杨玉的忧心稍解:“说得也是。就盼爷能早点拿出对策来了。”
摩诃园中,朱厚照正在苦思冥想。空旷的殿堂内,上百个宝石烛台上的巨烛正在熊熊燃烧,照得此地如同白昼。朱厚照独自坐在摇椅上,在他面前展开的是一幅宏伟的世界地图。这副地图,比太祖时期的《大明混一图》更加清晰广阔,东起美洲,西达非洲,南括大洋,北至沙俄,各国的疆域、山脉、河流,乃至风土人情、自然资源等皆一目了然。
月池进殿后,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形。灯火辉煌中,世界在他的脚下。她亦缓步向前,绿裙如烟,曳地生姿。朱厚照听出了她的脚步声,他抬起头,正看见她在星星火光中,跨越世界向他走来。
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,月池反手握住他的手,一开口就破坏了所有的气氛:“怎么,愁得连觉都睡不着了?”
朱厚照:“……”
“有什么可愁的。”月池看着眼前的地图,声音轻柔地如梦一般,“他们不会发现的,没有清晰的海图,没有最新的旱罗盘,没有庞大的船队,他们连新大陆的边都摸不到。即便发现了一点端倪,谁又敢相信呢?”
朱厚照冷嘲一声,他习惯性地替她捂手:“是啊,换作我,我也不敢信。”